前几天，奄奄一息的王炎被长大成一匹天马的小白鹿驼回酒峰，然后过去七日之久才苏醒，那时本来他见到王炎的样子，脑海之中想到的疗伤圣药并不是什么传说中的至宝，而是他们现在正举起酒樽之中的“阴阳天”，这种酒入口至烈，入腹之后散入四肢百骸之时，又变得至寒，所谓阴阳交融，一阴一阳相合之后，能够护住人体命窍，阴阳二气流转，可吊人一口气。

东方煜也很少喝这样的酒，曾经炼制的几坛酒，在他年轻时喝了不少，因为那时需要提升修为，提升修为又不可避免地要进行争斗，争斗又无可避免地要在生死之间徘徊，就算侥幸不死，自身也会受到严重的伤势，那时服用“阴阳天”，再好不过。

而且最主要的是，东方煜年轻之时正是热血燃烧的时期，胆气是同辈之中说是最强的也无不可，他最是喜爱闯荡世人口中所说的生命禁区和死亡之地，因此常常负伤，不过好在，他本就有无上之天资，又兼胆魄十足，机缘与生死同在，虽然负伤很严重，但是他所得到的宝物也多，这也是他最后能够成为传奇的原因。

但是王炎前不久奄奄一息回来的时候不同，一来王炎的修为不够，只有搬血境，未曾破入法相境。

二来王炎受到的伤势极其的复杂，命窍心口中了致命一刀，虽然不知道为何没有立时死去，但是情况十分特殊。

东方煜纵然博古通今见多识广，也难免有些束手无策，未知才是最为可怕的。

再有就是王炎身上流转的气息有着神魔之气，又有一种令人感到心悸的血煞之气。

这种种气息夹杂在一起，东方煜更觉棘手万分。

他虽然也曾受到过重创，甚至是只剩一口气，但是却从未有过王炎这般复杂。

按理来说，王炎受到那心口一刀之后，就该死去，但是他却不死，尚存一气，还有就是他体内吞吐的气息，实在是繁杂，这种种气息竟然没有吞噬他的肉身和心智，反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衡，神魔之气、血煞之气、命窍白气。

这三种不知底细的气息互不侵犯，井水不犯河水，然而到东方煜把王炎放入药汤中浸泡之时，更为诡异的事又出现了，王炎身上的这三股气息，竟然在相互融合，就如同万千水流共同汇入大海一般，而王炎的命窍中那股白气就是他的“大海”。

这一举动，使得东方煜震惊无比，他可是从未见到过这样的东西。

那一股从王炎命窍心口之中溢出的白气，像是神圣无比的东西，可以净化世间一切的污秽，然后转变成最为精纯的血气，流转在宿主的四肢百骸之中，护佑着生命。

这也是东方煜不敢将“阴阳天”灌给王炎的原因之一，他生怕会多此一举。

直到沉睡了七天之后，王炎缓缓醒转之后，东方煜才敢动用些炼制“阴阳天”的药材给王炎使用，如此循序渐进有条不紊，最后，王炎的伤势才日渐恢复过来。

王炎现在受到的伤势已经恢复了大半，只是命窍之中的那一股“撕心裂肺”的痛感，还是为偶尔传遍他的全身，这样的重伤，恐怕还是需要时间来调养才能变好，不能急于一时。

时间向来沉默，但是最终一定会回答所有的疑惑，只不过这一个回答，不知道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才会“说”出口。

不过受到了如此重大的伤势，王炎也获得了不菲的益处。

他的武道修为，已经从搬血五行境成功破入到了最后一境“无垢”。

这恐怕还得归功于他命窍心口中的那一团白气。

只是可惜的是，王炎现在还完全不能发挥出“无垢之境”真正的实力，因为他的心伤还未完全恢复，还需要时间疗养，再者就是他也不了解自己心口的那团白气的来历。

像是曾经见过，但却没有印象……这一点，王炎也很疑惑不解。

茅檐上的雨滴接二连三地坠落，像是一串白珠掉落在地，发出了滴答滴答的声音，这种声音让人联想起马蹄的哒哒声响。

王炎饮尽杯中酒，顿觉自身像是置身于冰雪山川之中，那么的冰冷刺骨，使得他不禁打了一个寒噤，但是很快浑身又缓缓地传来了一股温热之意，如此循环十二次，便是“阴阳天”。

王炎偏过头，一片朦胧的白雾映入了他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中，他的长发不再是如墨般纯黑透亮，而是夹杂着几道暗红的长发，他本生得清秀，但是不知为何，现在却流露出了三分妖冶的感觉，带着股邪魅的感觉，或许是因为在龙渊之中入魔的缘故，从而导致他的变化。

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，他的目光投射在茅檐落下的雨滴之上，安静地注视着，一动不动，仿若石塑一般，刚才酒鬼师父说的话，他当然听到了，但是却不知道如何回答。

是啊，他该如何回答呢？

那个名叫罗瑶的女子……

还有鲁小金这个三师弟对他刺出的那一刀，他又该如何告诉师父呢？虽然他知道鲁小金是被魏无双等人控制了，但是在他的心中还是有着一丝难过，就像是一张干净的宣纸之上落下了一粒墨珠，再无法拭去，不过他并不怪鲁小金，小金也是无辜的，也是受害者。

那他该怪谁呢？

他不知道。

好像在这个世界之中，每个人都有错，又好像每个人都没错。

只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。

这是真的吗？

他还是不知道。

天下英雄，多如过江之鲫，至于谁才能最后立于万古诸天之上，不过各凭本事罢了。

这或许才是这个世界的真理，修真界看似一片风平浪静，实则却暗潮涌动，杀机四伏，每个人都打着正义的旗号行罪恶的事情。

王炎霍地转过头，看着东方煜，四目相对，王炎的眼眸极为明亮，与东方煜的浑浊双目呈现清晰明了的对比。

王炎忽地开口说道：“师父，修行到底是为了什么呢？”

他的语气很低沉，像是陷入了什么走不出的深渊之中。

但是这个问题是他心中的一个大疑惑，修行到底是为了什么？

难道非要打打杀杀才叫修行吗？

一定要分出个生死吗？

世间真的不能有两全法？

他刚入这个瑰丽多彩的修真世界之中，觉得一切都那么的有趣，人可以横飞在天空之中，他幻想着自己有一天能够修行有成，成为那可以横渡虚空的人物，然后回家。

后来，他在潜龙宗修行，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地走来，步步艰难，关关难过，但是最后还是走到了今天的地步，他名震四海，举宗仰慕，受到无数人的歌颂，但是他好像掉入了一个无底深渊一般，他不明白修行的一切到底为了什么，什么又叫做修行。

所谓的大道，又到底是什么。

是豪情壮志地拼搏，最后在未来的某一天立于万万人之上？

真的是这样的吗？

王炎其实很不解，他只知道他修行的初心是为了什么，他只想好好修行，然后回家跟老爹老妈吃饭聊天。

但是现在，他好像也变了，变得复杂了，修行对于他而言，已经不单单是为了要回家了，而是源于心中的一种安定与希望，他的家乡给了他这种安定，他的家乡就是他在这个修真世界的希望，只要还有这一种希望，他就还有动力修行。

可若是有人告诉他，就算他再怎么修行，最后也没有办法回家，他来到这个世界，只是命运的一个安排，只是一个意外，那么的话，他还要修行吗？

修行对于他而言，还有意义吗？

回不了家，代表着他将在这里永远成为一个异乡人，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懂他的心，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理解他。

这一点，就如同人是为什么而活一样。

人不管付出多少的努力，终究会走到生命的尽头，万山依旧红遍，层林绿水依然清澈，但是人却要一眼一眼看着自己的生命在一步一步地进行凋零，就像一朵花，生得很艳丽多姿，但是终究会有枯萎之时，就算花有再开日，但是人，还会有少年时吗？

下次你路过，可曾还会见到第二朵同样盛开的花，可曾还会见到第二个同样如我一般的人？

不会再有了。

这或许就是命运，给人一种绝美的希望，又让人无法避免地陷入绝望，常言绝处逢生，可是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。

万事皆败。

王炎想到这些，就觉得一切都那么可笑，修行也那么可笑。

可笑到你就算是拥有了无数人没有的金银财宝、声名权势等等，只要你无法摆脱时间的杀招，最后都是一场空，你只是暂时拥有而已，无法永恒，多年以后，没有人会记得你，就算是你生前最亲近的人，就算有人的体内流淌着你的血，你依旧会被时间遗忘，无人再会忆起。

古往今来这么多的人，又有几人会被时间记住？大多数的还不是被时间之水光阴长河冲散得四分五裂，最后化作尘烟消散。

只有那些真正超脱于光阴之外，独立于时间之上的人物，才不会被遗忘，才不会消失，他们或许身躯陨灭，但是精气神却是永恒不朽。

只不过那些人物到了那个时候，也无法再说话，他们唯有沉默，沉默地看着这片他们曾经来过的世界大地，看着他们曾经用一生之力去守护的人和物，他们冷眼旁观，再无一言。

世间属于每一个人，而非一人。

王炎的脑海之中思绪万千，自从从龙渊回来之后，他就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，他在龙渊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，在生与死之间裴回，在血与火之中迈步，在痛与笑之中煎熬，种种一切，终于汇聚成一个问题，当他的这个问题吐出的时候，时空像是停止了一般，外面没有雨滴落下的声音，茅屋之内，也是安静一片。

王炎平静地看着酒鬼师父，他经过生死的淬炼，再无一丝急躁，安静地等待着师父的回答。

直到这一种沉默持续了足足有一顿饭的时间，酒鬼师父还是没有回答，王炎才斟酌着言辞，淡笑着说道：

“师父若是不想说，可以不用回答的，只是弟子心中顿生惑感，故而脱口而问，请师父原谅。”

他话音还未落下，便再度提起酒壶给东方煜身前的酒樽倒酒。

东方煜依旧是一言不发，只是伸手端起酒樽吃尽杯中酒。

王炎也端起酒樽，轻轻地呷了一口，他现在还有伤在身，不宜饮太多，只能细水流深慢慢来。

当他放下酒樽的那一瞬，东方煜双目之中的浑浊褪去，取而代之的是两道如同烈阳一般的光火，直直地注视着王炎的双目，喟叹道：

“刚才你问‘修行到底是为了什么’，为师本不愿意说得太多，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修行的目的，但是既然你问了，我想了想，还是觉得告诉你，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一知半解，不代表所有人的看法。”

王炎点点头，眼神平静地说道：“师父请说，弟子洗耳恭听。”

酒鬼师父看向了茅屋门外的细雨，呼呼的声音在天地之中回荡着，他伸手一指门外的一颗翠竹，翠竹登时崩裂，然后化作了一团团竹灰。

东方煜伸手一揽，竹灰化作一团，朝着他飞了过来，酒鬼老头擎起了一个小木罐，竹灰落于罐内，做完这一切，东方煜伸手捻起一团竹灰，将其洒在煮酒的炉火之中，火光登时变得明亮起来，熠熠生辉。

这一切，都那么地迅疾，电光火石之间就已经做成。

王炎不禁一愣，不明白酒鬼师父做这些是何意，因此他不解地看着东方煜，等待着师父最终的答案。

东方煜呵呵一笑，说道：

“青竹扎根大地，吸收大地的养分长大，这是它的欲望，雨落于天地间，万族饮雨而壮，这是万族的欲望，而为师我要取暖和煮酒，需要草木之灰，故而取一竹，这是为师的欲望。”

话说到这，已经不需要再说了。

一切都那么明了，一切都那么清晰透彻，深刻无比。

“师父的意思是说，‘修行，源于万族内心的本能欲望’？”

王炎如此说道，心中恍然大悟，如拨云见雾豁然开朗，眼神中流露出异样的光彩，极其璀璨，像是闪闪发光的两颗明珠一般。

“是也不是。”

东方煜自斟自饮，点点头又摇摇头。

王炎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，这四个字看起来听起来极其简单，实则蕴含着极其深奥的含义，恐怕就是那些古史上的伟大英杰，恐怕也不发阐述其中的深意，也无法解释透彻，难以让人感到鞭辟入里。

实在是这的问题太过浩繁了，极其复杂。

“有的人修行是为了做人上人，有的人修行是为了让天下修真界再也没有人上人；有人的又为了所谓的长生不死，有的人或许也只是兴趣使然，他们只是想看一看巅峰的风光；而又有些人，他们是被逼无奈，看似刻苦，实则别无他选。”

东方煜语气带着几分寂寥，再度开口说道：

“实际上都只是为了自己心中的欲望，欲望主使一切，但是欲望又分为两种，一种是好，一种是坏，但是谁又说得清什么是好，什么是坏呢？”

“人为了不挨饿，就要吃鱼吃肉，甚至是人吃人，而那些被吃的鱼和牛羊鸡狗等等，它们要不挨饿，也要吃，如此看来，只要是生命，好像都是坏，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，如果真的要以一个答案概括，去定义，那就是自然法则。”

“曾经古史上有一位经纬之才说过，天法地、地法人、人法道、道法自然，一切都是自然，生与死是自然，欲望是自然，争斗也是，修行更是自然，只有自然不死。”

“这就是为师所领悟的修行为何？”

王炎听罢，尽管他还是有些不大懂，但依然重重地点了点头，其中有一些确实是很有道理的，可谓是真知灼见，极其引人深思。

听完酒鬼师父这一番见解，王炎心中开朗了许多，他其实也不明白什么叫做好的，但是他知道什么叫做坏的。

至于自然法则自然不死这些玄之又玄的奥义，现在他实在是不懂，或许在将来的某一日，因为某一件事，他或许就能够明白了。

只是不知道，他会不会有那么一个机会，能不能等到那样的一天。

王炎心中缠绕着的那些问题，都在这时被他掩藏在心底最深处，既然无法忘记，那就收藏好，将他放置在心房的一个角落之中，不去回避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，只是放在心间，我什么都没忘，只是有些事情，它好像只能存放在心底最深处……

王炎再度为东方煜斟酒，一老一少再对饮了一次。

而这一次，王炎也饮尽了杯中酒。

心疑已顿解，当浮一大白。

君子坐而论道，少年起而行之。

以后的事，就留于以后再去谈论吧，如今且放心间。

王炎微微一笑，解开了疑惑，心情却是变得爽朗了不少，他跟酒鬼师父就这酒与这美景天，两人一面听雨一面吃酒论道，好不乐哉。

这一个美好的日子，多年以后再想起，依然是历久弥新。

雨，缓缓地停了下来。

呼啸的风声也逐渐变得安静。

一缕阳光从穹巅之上折射而下，照破了层层乌云，更照破无数人心中的鬼域，给人带来了阳光，而阳光便是一种寄托于人心间的希望。

在这个世界之上，有一种东西就是凌驾于天地万物之上的，那种东西就叫做“希望”，没有多少人喜欢狂风暴雨，因为阳光更加温暖，而人都是弱者，所以才会有芸芸众生，所以才会更加需要温暖的怀抱。

至于那种离群索居者，已经超脱，进入了无我之境，忘却凡尘，享受着内心的独处，这种人在孤独之中享受，又在孤独中等待死亡。